《冷暖自知》黄三吉

4、月是咫尺天涯千秋万载

　　这是一个以庖为尊的世界，厨艺越精湛者，越能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风月会，唯一不受正统名庖掌控的会所，却是无数人争破头都想挤进的所在。不仅因其不似正统那般看重家族门第，风月会每年都会举办庖艺赛，让所有人都有机会成就功名，还因其会长怀月，一位神秘而又美丽的女子，她立下状书：若有人的作品能够打动她，便可一睹她面纱之下的芳容。数年间，庖艺赛中脱颖而出者常有，可最终能让她摘下面纱者却没有，因而，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只为一睹其芳容。

　　今年的庖艺赛，主题是“月”，主材料是鸡蛋，参赛者需先作一首以月为主旨的诗或词，再结合诗作内容，用鸡蛋创作一道与主旨相合的料理。
　　蝉联了两年榜首的莫公子，今日送上的作品是一碗甜蛋羹，用热甜酒冲熟搅匀的蛋糊，再卧上一颗用杨梅酒腌泡入味、染上紫黑色的完整的鸡蛋，整体看来，好似人在庭中望月，一轮紫色的月隐没在云中，投影在庭中的池水上，几朵落花飘零。相伴的诗作是：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单喝蛋羹，是甜丝丝、暖胃的米酒冲蛋，就似初恋的情人，甜蜜温暖，又有着美酒一般的微醺。再咬开那枚梅酒腌渍的紫蛋，微微的凉、果酒的清爽，让人体会分离的冷。最后留下的烈酒的辛辣，刺激出眼泪，似为相思不能相见而流泪。
　　这无疑又是一道上乘之作，遗憾的是，怀月还是没有摘下她的面纱。
　　众人见这样的作品都没能入怀月的眼，一时无人敢呈上自己的作品。就在主持准备宣布结束时，一名周身裹挟着沧桑的男子悠悠诵出自己的作品：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随后，将自己的料理放在怀月面前。那是一道再简单不过的料理，煎熟的溏心蛋卧在烘烤过的面饼上，橙黄的蛋黄上撒着些许不知名的香料。面饼带着鸡蛋一同送入口中，微微的咸、淡淡的焦香，咬破的蛋黄液携带着香料浸透面饼，充盈着整个口腔。再等回味，心间不知怎的漫上一股不知名的情愫。众人突然哗然，因为怀月的眼角落下了一滴泪。可她却没有摘下自己的面纱，众人疑惑时，她开口道：“先生的作品无疑是打动我的，但两者并未有何联系，恕我不能予你成功。”那男子也不恼，只笑道：“姑娘应该尝出了那蛋黄上撒的香料是迷迭香了吧？”怀月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那姑娘可知？那迷迭香的花语是：拭去过去的忧伤。”甫一说完，怀月便猛地站起身，一把扯下那多年未有人能让其摘下的面纱。而那名男子却是在她站起身的那一刻，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下一句：“希望姑娘释怀过去，朝前看。”

　　晚上，怀月看着祭台上挂着的玉佩，陷入了回忆。以前，在她还未创立风月会时，她不过是一家食色馆的花魁娘子。食色馆，既有顶好的厨艺，又有供人取悦的妓子（卖艺不卖身的那种）。那时怀月还不叫怀月，在食色馆，她叫如烟，是食色馆的金字招牌。不仅厨艺卓绝，又有一副绝世容颜，无数人为其千金散尽。其实，与其是说钦慕她的厨艺，不如说是为了她那一副好皮囊，大都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也骄傲于她这副皮囊，就是老鸨劝她精进厨艺，她也是不屑一顾。直到有一天...
　　“你这菜做得很一般啊，实在是名不副实。”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子在尝了她的菜后一脸失望道。她也不恼，软软地伏在男子身上，娇声道：“哎呀，公子你不要拘泥于这些，奴家可以..."往常，客人早已拥她入怀，陷入温柔乡之中，而那男子却不为所动。正当她想再下一记猛药时，如烟猛地惊呼出声：”啊！你，你，你不是男的！“那人只得尴尬地挠挠头，眼神躲闪道：”被你发现了，谁让你们这个食色馆不让女人进，我不就只能出此下策了吗？“接着又看着她正色道：”你的厨艺着实一般，亏我还花大价钱来吃你的菜，浪费了！真是浪费了！“如烟长久以来一直是被人捧着的，恩客也好，老鸨也好，同馆的姐妹也好，哪个不是吹捧她厨艺上的天赋异禀。此时被人将骄傲摔在地上，叫她好不气恼。可待她吃过那人做的菜之后，如烟才发现自己的厨艺是多么可笑。从那之后，如烟便常常光顾那人临时之处，请教厨技。慢慢的，两人由冤家变为知己，交谈的内容也从单纯的厨艺转为了各自的理想，她也得知了那人名叫明月，是一个很好的名字。同她的名字一样，她有着十分宏大的理想，她要凭着自己的本领，没有家族、没有背景，在名庖世家中闯出自己的天地。而如烟也不再如以前一般对精进厨艺不屑一顾，立誓要让以后人们倾倒不再是她的皮囊，而是她的厨艺。几日之后，明月离开了她临时居处。临别时，明月把自己随身佩戴的玉佩送给了她，并相约在实现各自梦想后在更好的未来相见。可等如烟真的在自己厨艺登峰造极，人们重金拍卖只为一品其料理时，等来的却是明月的尸体和留下的一封信：“如烟，与你分别后，我辗转于各处名庖馆，以为凭我的一腔热血和我的才华，终有一日可以崭露头角。可我错了，我低估了家族门第的力量，也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蚍蜉怎能撼树？我自知无颜在与你相见，可我实在控制不住见你的冲动。没想到你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我倾尽自己所有积蓄，也只能点一道你做的菜，更别提和你相见的可能了。等我吃了你做的菜，我发现你已经远远超过我了，你的才华是我远不可及的，我也再也没有机会继续做菜了。希望你原谅我的懦弱，带着我的希望走向更远的地方。”
　　后来如烟才知道，明月因为自己低微的背景和女子的身份饱受那些正统名门的白眼和欺压。即使进入了名庖馆，也是被指使干打杂的粗活，完全不给她展露厨艺的机会。之后更是克扣她的薪资，不给她果腹栖身之处。而她只是稍稍反抗，竟被他们生生断去了她的双手。如烟实在不敢想，明月是怎样苦苦煎熬过来的，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耗费了多大的力气才给她写下那封信。
　　从那之后，如烟发了疯似的挣钱、发了疯似的苦练厨技。终于，她攒够了所需的资金，将一箱黄金踢翻在老鸨面前，为自己赎身。然后辗转各地，收纳各大菜系那些厨艺卓绝，但却因为没有背景而被埋没的天才们，用自己的财力成立风月会，将自己更名为怀月。风月会就像一柄措不及防刺向名庖馆的利剑，接连用庖艺赛砸烂几家名门世家的招牌。她的心里只有仇恨，分明已为明月报了仇，可她却觉得自己似乎已越走越远了。

　　“我现在明白了，明月。”怀月伸手将那枚玉佩握在手心，用拇指轻轻摩挲，“那个人的词真好，让我好像又看到了你。”

　　是啊，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鸡蛋入口，词作响起的那刻，怀月仿佛看见明月端着一杯酒向自己缓缓走来。不走近，只对她遥遥举杯。虽满身沧桑，却和那名男子一样，是坚毅的，不见一丝落魄。缓缓饮下那杯盛满相思的酒，为她拭去忧伤与仇恨，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