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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他弃了剑,信念坍塌 ...


  •   一场浩浩荡荡的起义就这样悄然结束于黎明前,没有伤亡,没有流血。静夜之下,只死了两个守城的将士。

      燕敏对镜梳妆,她瞧着镜中枯黄瘦弱的脸颊,生不起兴致,尤其是对上左眼角那处赤红胎记,虽有宫人巧夺天工的手艺,将丑陋的胎记描绘得栩栩如生。但她依然记得它带给她苦难。

      她闭眼凝思,幼时记忆涌上心头。她天生孤煞命,克父克母,凡亲近之人接二连三意外身亡,每一位亲友故去,她脸上的赤红胎记就会更浓郁一层。因而她认定她是天煞孤星,这胎记是杀人夺命的凶手。

      她问侍奉梳妆的宫人:“我这副尊荣,是不是难上大雅之堂。”语气中含了一丝落寞。她其实习惯了的,但见到美丽的面孔也会不由自主的惊羡。粗糙的掌心抚上同样粗糙的脸颊。

      宫人惊惶,忙跪地俯首,磕头请罪:“是奴婢技艺不佳,惹夫人不快,请夫人责罚。”

      见宫人大惊失色,燕敏将她扶起,轻声说:“我没有怪你,只是厌恶了这张脸。”准确来说,是厌恶那张可怕可恨的胎记。

      它会带来不幸。

      也能带来幸运。

      她不怨天尤人。上天给了她这天煞孤星的命,她将会贯彻到底。

      于是,碍眼的人,她用它除去;她想要的,她用它得到。

      宫人轻缓一口气,谨言道:“夫人谋略过人,是天下女子不及的。连王上也夸赞夫人蕙质兰心,宠冠后宫。”

      燕敏微微点头,道:“让厨房准备参汤。听闻昨夜王上淋了雨,偶感风寒。”

      而赫连野疲于政事,前朝百官对如何处理齐国旧臣众说纷纭,对擢拔张其成之事甚为不满,一个齐国旧臣,竟掌百军,简直胡闹!

      赫连野听萧无恙汇报奏折,一半是请他收回成命,不可重用齐国之臣,一半则是请他三思,皇贵夫人之位,不可落于前齐后之身。

      赫连野听得耳朵起茧,来来去去就这几句,毫无新意。同时认为这群大臣政事疲殆,以至于揪着小事不放。

      更有甚者,以死明志,你若重用齐国旧臣,我就去死,你要是封前齐后为皇贵夫人,那我就去死。

      萧无恙念得烦躁,赫连野也听得心烦,下旨道:“他们要死,就去死好了。备好棺材,明日早朝,抬上大殿。孤倒要看看,是他们骨头硬还是孤的棺材硬。”

      空桑锦找到陆知年是在离京都城外五十里外的村庄里。

      他被一户农户收留。

      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女,身着一袭麻布青衣,一条粗大的麻花辫系着粉色的头绳,垂落在身前。小麦色的皮肤富有朝气,圆溜溜的大眼睛炯炯有神。

      她打量着前来村庄的陌生女子,长得极好,水灵灵的像仙女。

      她扬起头,清脆的问道:“你是谁?找阿牛哥做什么?”

      阿牛指的陆知年。他们问他姓名来历,他闭口不言,索性按农村规矩,取一贱命,好养活,也希望他能长长久久的活。

      空桑锦莞然一笑,对小姑娘心生好感,朴素却落落大方,见外人也不拘谨,自信磊落又不失谨慎。许是刚从地里劳作,脸颊上布满绯红。

      空桑锦从锦囊中拿出碎银,放到小姑娘手中,答道:“承蒙姑娘对小弟的照顾,前些日遭遇山匪,与小弟走失,我苦寻多日,才寻得此处。”说罢空桑锦假惺惺的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惹得小姑娘心生动容。

      手中却推辞着,将银钱还给空桑锦,道:“我不要你的银子。阿牛哥可怜,谁见了都会帮一把。既然你是他姐姐,你且随我回去吧。”

      小姑娘告诉空桑锦她叫巧儿,一月前在村口捡到陆知年。他浑身是伤,还瞎了眼睛,请了村里大夫,说是心病,眼睛也没得治,让去京都里瞧瞧。

      但他们乡野农户,去京城路途遥远不说,家里田地也离不得人。而且……巧儿难堪却真挚的继续说,他们这里虽离京不远,属于天子脚下,但连年赋税,收成也不好,家里捉襟见肘,将将能养活几张嘴。

      她满含歉意,说,若不是他们,或许阿牛哥的眼睛还有得救。

      但她心里敞亮,虽然不知道阿牛哥经历了什么,但他心如死灰,全然没有活下去的欲望。眼睛,治与不治都无区别。

      空桑锦被巧儿带到一处狭小的柴房,说是柴房,其实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石床,连窗户也没有。

      空桑锦环顾四周,如巧儿所言,家里穷困,几间破败的茅屋挤满了人,几只鸡鸭,一头老黄牛,一条瘦弱的狗,就是全部家当了。为了收留陆知年,他们腾出柴房,将柴火堆积在牛棚。

      房门落了锁。巧儿拿出钥匙,讪讪的说:“我们白日里忙,怕阿牛哥出意外,不得已锁了门。”

      “但你放心,我们绝对没有虐待阿牛哥,只是……”巧儿眼中出现不合时宜怜悯?

      空桑锦顺着房门望去,黑漆漆的房里没有光亮,也不点灯。陆知年瞎了,点不点灯对他来说没有不同。

      石床上躺着一个人,静默,了无生气。身上盖着一层棉被。也许是他们最好的棉被。

      空桑锦犹犹豫豫开口,试探的喊了一句“陆知年”。床上的人没有应答,沉静得如同一具死尸。

      巧儿解释道:“阿牛哥情绪不稳,清醒的时候总会想方设法伤害自己。没有办法,我们只能在他的汤药里加了安神药。但只是少量,不会伤害他。”

      巧儿踌躇的走到石床边,嗫嚅再三,长长叹了口气,鼓足勇气般的轻轻掀开被子,说道:“姐姐,你要有心理准备。”

      空桑锦疑惑。直到棉被下袒露的身体,空桑锦才明白巧儿怜悯的眼神和话里的意思。她吸了口气,脸色难看。

      怎么……会,这样。

      巧儿见她脸色不对,知道是心疼家人,换作谁遇到这样的事都会崩溃。她千回百转的搜刮出能安慰的话,可到了嘴边,只静静的看着她,思来想去,还是坦言说了实话。

      “捡到阿牛哥的时候,他瞎了一只眼。”巧儿难过的说。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如此好看的人,比她们村里的张才子还要好看。就算瞎了一只眼也好看。

      “那怎么……?”空桑锦抚上那双残缺得看不出原本样子的眼睛,黑漆漆的空洞。顺着往下,青布衣衫下空荡荡的四肢。

      空桑锦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刺痛。

      “是阿牛哥自己剜下的。”巧儿端起桌上一碗黑糊糊的药泥,轻轻的抹在陆知年的眼眶周围。

      巧儿眼里露出惊恐,生生将眼睛剜下,该有多疼啊。眼珠落在离他一尺的地方。

      她的手不停颤抖,平静后放下药碗,说:“我每日会给阿牛哥上药,这些只能止痛,稍稍缓解痛苦,但夜里还是会听到阿牛哥的惨叫。”巧儿握住空桑锦的手说:“姐姐,我见你定是大户人家,阿牛哥实在太苦了。”

      她看向石床上,陆知年脸上露出痛苦,额间沁出密密冷汗,身体颤抖,嘴中喃喃自语,模糊得听不清楚。

      “如果可以,请随了他的愿,让他走得松快些。”巧儿知道自己说这话不合适,也很残忍。但几十个夜里,她看得难受。肝肠寸断的压低声音低吟,她很多次透过门缝偷偷的看他,生不如死。

      空桑锦抚上那双空荡荡的衣袖,四肢残缺。陆知年痛苦的压低呻.吟,嘴唇上没有完整,克制不让自己出声。

      空桑锦上前,施法,一气呵成。但和药泥一样,扬汤止沸,暂时缓解。

      陆知年感受身上传来的舒适,好久了,痛苦到麻木。只要他清醒,他眼前立着一柄剑,穿透人身,一个,两个,层层叠叠堆积成山。他们手无寸铁,死不瞑目。

      他战栗着身体,将自己逼向墙角,没有四肢,只能借助肢干的力量蠕向角落。他行动艰难,每动一下,断肢上传来剧痛,身上浸出汗水。伤口的地方隐隐约约看到血迹。他咬着牙,将自己缩成一团。

      巧儿并不阻止,去向门外,为两人留足空间。

      空桑锦拦下他,酌声轻柔的喊了句“陆知年”。

      他以为是幻觉,只停顿了片刻。他用往日快乐的日子麻痹自己,后来发现并不管用,他逃避不了,他手上沾的是无辜人的鲜血。

      空洞的眼眶干涩,许久后冒出血泪,将空桑锦吓了一跳。她用娟帕擦拭,可越擦越多,陆知年不要命的以头抢柱。他要解脱,可他死不了。

      他用泽天斩断双腿,再砍掉左手,最后用桌椅固定泽天,斩断右手。

      他成了残废,可依旧不死。泽天刺向心脏那刻,他释然的笑着,以为就此解脱。可为什么,总死不了呢?

      空桑锦扯过他的腰肢,手掌触及到地方,瘦骨嶙峋。她喝道:“陆知年,清醒点!”

      “杀了我好不好。杀了我,求求你……”他声音颤抖低哑,哭诉着祈求她。他很痛,断肢痛,眼睛痛,头骨里传来咔咔骨头断裂的声音,他的心脏被刺穿后,没有愈合,但总不死,只让他承受锥心之痛。他知道,这是上天给他的惩罚。

      他杀了无辜的人。

      他骨瘦如柴,皮肤灰白枯槁,四肢腐烂,房间里有淡淡的恶臭,被梅花浓郁的清香掩盖。

      空桑锦吸了一鼻子酸气,眼睛干涩。她记忆里的陆知年不是这样的。英姿勃发,丰神俊朗。纯粹,干净。

      她低下声音,道:“对不起,扯到你伤口了。”手忙脚乱的包扎,但无济于事,有的伤口,愈合不了。

      陆知年弃了剑,信念坍塌。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清醒过来时,杀了很多人……”陆知年语无伦次。尸山血海里,他手里的剑,斩下人头,割破喉咙,他脚下,踩着尸体,身上,手上,沾着血液……

      剑下亡魂诅咒他死无葬身之地。

      空桑锦施了诀,让他镇定下来,他沉浸在痛苦中,日日沉湎,日日折磨。

      “陆知年,冷静点,这不是你的错,你被人下了禁制。不是你的错。”空桑锦忽然觉得解释苍白无力。既不能挽回无辜死去的生命,也不能消除陆知年的心魔。她双手颤抖,不知该放在何处。最后只能颤颤的立在石床边侧。

      陆知年仰头“看着”房梁,喃喃道:“我不受控制,要去杀很多人,要让很多人去送死。可我不能这么做,我已经铸下大错,我是罪人……”

      他重复着“我是罪人”,陷入无法自拔的黑暗,那里除了生死,是一汪无尽的死水,渐渐被血水染红。他将自己淹入血泊中,一双双手将他扯入深渊。他如溺水行人,却甘愿堕入。

      “我斩断双腿,不能行走,砍断双手,就拾不起剑,这样,我就不会伤害他们了……”陆知年灰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苦涩的,带着血痕。他嘴唇干裂,有许多处被咬破的痕迹。

      “剜掉双眼就不会看到他们凄惨的样子。”

      陆知年转向空桑锦,呆呆的说:“空桑锦,我不想的……可我,控制不了。”

      他声音哽咽在喉头,眼角泛起血泪。空桑锦这才看到,他额间纵布着伤痕。

      “陆知年,别怕,都过去了,你不是故意的,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付出代价了。”空桑锦看着满目疮痍的身体,一颗残败的灵魂,面目全非的人。

      她哑然无话,两人静默。夜里风凉,吹得木门吱呀作响。空桑锦目光望得深远。她想不明白,一个好人,为什么要被磋磨,变成一个世人眼里的坏人?

      “我不想成为别人的剑,刺向无辜人。”陆知年喉头翻起腥味,他如何不知。

      他对空桑锦说:“杀了我,好吗?”他祈求着。他是一个手里沾满血腥的罪人,他成了自己最厌弃的人。

      他说:“我身体里,有一半肮脏的血。”

      “很难相信吧,我是半妖。”他平静的一字一句吐出“半妖”两字。平生,他最讨厌妖了。他唯一的亲人,死于妖族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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